近日,美国纽约大都会美术馆举办的以“日本艺术中的鸟”(Birds in the Art of Japan)为题的展览,是一次纵观日本艺术史、涵盖多种表现形式的艺术展。展览以主题单元形式呈现,每个单元以日本古典文学作品中的短诗俳句作为开篇。鸟的形象中既有传统的仙鹤水鸟、鹰隼猛禽,也有山鸡、喜鹊等人们喜闻乐见的禽鸟,还有异国珍禽、神话传说等。展览的类别由水墨卷轴、屏风、版画等传统艺术和陶瓷、漆器、纺织品等工艺美术组成,辅以现当代的绘画、摄影以及雕塑作品。150多件不同类别的展品被巧妙地安置在有限的空间内,丝毫没有逼仄感,让人能静下心来观赏,似乎可以聆听鸟儿的鸣叫。
先说两幅创作于17世纪的金地蓝镶边画屏。十二屏上疏密有致地散布着近120只姿态各异的八哥,且仅用墨色点染。这些鸟儿或盘旋或欲飞,如传说中唐寅所作《鸦阵图》那样的效果。八哥主题在日本传统艺术中也很常见,而其“随笔点墨,不设色,不费装饰”的风格受到中国南宋僧人画家牧溪的影响。沈周称牧溪之花鸟“不施彩色,任意墨渖,俨然若生,回视黄筌、舜举之流风斯下矣”。可惜他流传下来的绝大多数真迹均藏于日本。尽管牧溪的水墨在中国绘画史上极少被提及,却成就了日本绘画的牧溪派。
除了这幅牧溪风格的长屏之外,另一组同样不设色的墨色花鸟小品也被放置在重要的压轴部分。这13幅绘画来自浮世绘大师河锅晓斋(Kawanabe Kyōsai, 1831—1889),其中11幅是以乌鸦为主题的,另有一幅燕子和一幅“小鼠偷食冬瓜”中半空盘旋的一只小雀。而这些黑色的鸟儿也正好与美国当代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于1923年发表的第一本诗集《风琴》中所收录的组诗《十三种看乌鸫的方式》(Thirteen Ways of Looking at a Blackbird)的形式不谋而合,尽管乌鸫不是乌鸦,但它们都是黑色的鸟,因而自然被引用于这一主题的开篇。
“在二十座积雪的山中,唯一活动着的东西,是乌鸫的那双眼睛。”
“乌鸫在秋风中回旋,那是哑剧的一小部分。”
“那一整个下午黄昏。正在落雪,将要落雪。乌鸫在雪松枝上栖息。”
洋溢着英国浪漫主义的想象力以及法国符号派泛意识形态的诗句,尤其是描述秋风雪松中乌鸫的意境正好契合了河锅晓斋的意境。这也从一个方面体现出东方式的花鸟画与西方写实静物画相比更具强烈的抒情性,如诗歌般将审美客体内化于自然主体并呈现出如符号般的象征性。
河锅晓斋这位江户末期浮世绘画家,别号狂斋、酒乱斋、雷醉等。他特立独行,画风乖张,擅长借鉴东西方绘画。然而在其“狂画”的背后,他又是东方绘画传统意匠的维护者,他擅长画鸟得益于坚持不懈地观察和记录,并不是如西方画家一样将模特静止,而是善于捕捉大自然的瞬间。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在《看听读》中记录了这位日本浮世绘大师与一位英国画家的谈话,他不能理解西方画家照模特儿作画,他假定模特是一只鸟,而活的鸟是不停活动的,画家又将如何是好呢?而他自己画鸟的经验则是不停地记录鸟儿的瞬间,日积月累,便能在日后将这些从记忆库中提出并重新组合成自己想要的形象。而这种鲜明而准确的记忆方法锻炼了画家形象再现的能力。因此,他所画的鸟儿既以写实为基础,又充满了再创作的戏剧性。
始于5世纪左右的中国花鸟画在宋代进入鼎盛时期,日本花鸟画受到中国绘画的影响是在室町时代以后。中国文人与日本的文化有着天然的联系。在鹤的主题中就有一幅人物画以北宋隐逸诗人林和靖为主题,他以《梅妻鹤子》著称。日本的文人一向很推崇他的高风亮节——“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有隐居西湖、结庐孤山的气韵。其喜作诗随就随弃,不存不留,“我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这幅画便是众多表现这一主题的作品之一,有着17世纪狩野画派娴熟的技法,然而笔法并不拘泥于院体且更自由流畅。
在这个展示区域内安放有一个现代装置艺术,一只由名和晃平(Kohei Nawa)创作的水晶玻璃球组成的鹿。不同大小的玻璃球仿佛巫师手中通晓过去与未来的魔力水晶球,从球体表面折射出不同的画面,也同样见证着日本绘画发展的历史。有意思的是,《梅妻鹤子》这幅画,这只精灵般半透明的水晶鹿正回望着林和靖以及他正抚慰着的鹤,具有奇幻的穿越之感。
从孤寂落入喧嚣,从墨晕变为绚丽,炫彩的花鸟与异域珍禽让展厅热闹起来。镰仓时代日本接受中国宋元绘画的影响,开始了卷轴和屏风形式的绘画发展,受牧溪影响的一些禅僧开始画水墨花鸟。后又受到两宋院体画的影响产生了彩色花鸟画,在雪舟(Sesshū,1420—1506)和狩野元信(Kanō Motonobu,1476—1559)为突出代表的画家的努力下,进入桃山时代后产生了色彩绚丽、金碧辉煌的大尺寸画屏。
一幅仙鹤题材的金色画屏来自于狩野派,这是一组四季屏风中的一部分。日本传统花鸟画的一大特点便是反映季节的变化,因此这样的主题也很典型。这幅色彩浓郁、金碧辉煌的画作被认为有可能出自宫廷画师狩野永德之手,而他的手笔被认为最接近狩野元信,他善于将树木夸大,以营造出空间感,并以鲜明的明暗对比描绘出草叶的立体效果,这是典型的16世纪末期的风格。这幅雍容华丽的画屏也被选作本次展览的宣传图,可见狩野派在日本花鸟绘画史中的重要地位。
作为皇室御用画师的狩野派逐步完善了民族化的花鸟绘画风格。展览中便有一幅狩野派狩野探幽(Kano Tan'yū)与侄子狩野尚信(Kano Naonobu)以及学生清原雪信(Kiyohara Yukinobu)共同创作的六屏袄绘花鸟屏障。其中位于最外侧的由女画家清原雪信所作枝头小雀更是清新隽逸、俏丽传神。
位于岛屿之上的日本在长期与大自然的斗争中也逐渐摸索出顺应自然并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他们对花鸟的喜爱正是表达了对大自然的钦慕之情。因此,在此次展览中花鸟除了出现在卷轴和画屏中,还出现在版画和装饰性插画中,另外,鸟的艺术形象在各种工艺美术中也有着丰富的体现。
鸟在日本传统服饰上多有运用,展览中所展示的两件和服则是最好的印证。无论是高贵的凤凰,还是雅致的锦鸡与牡丹、松竹梅相配合,采用精美的刺绣透出细腻的光影变化,这些精美的服饰往往被用作新娘的礼服,而这样的吉祥鸟的图案在中国传统礼服中也很常见。
大都会博物馆丰富的盔甲藏品中有着日本本土之外最精美的甲胄藏品,在这次展览中便有一只鸟形装饰的天狗乌鸦头盔。这是19世纪的一只铁制头盔,其造型采用了神话中的有着鸟嘴般尖喙的山神“天狗”的头部,两侧各装饰一只浮雕乌鸦。其形象似鸟非鸟,似人非人,充满稚趣,我突然明白了宫崎骏的动画片中那些奇思妙想的源流。
《华盛顿邮报》著名评论员伊丽莎白·德鲁(Elizabeth Drew)曾在其著作中自问自答:“为艺术而艺术吗?我只好如此认为,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确认如此。艺术是我们这个混乱的人类所创造的一种和谐的产品。”此次关于鸟的艺术展览,也体现出不同时代怀有不同目的人们通过创造一种和谐而永恒的象征形象以抒发各自的情怀,无论是狩野元信还是河锅晓斋。此处是“鸟”,你一定能从身边找到更多这样和谐的“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