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芝的诗,乔伊斯的小说,贝克特的戏剧,U2、西城男孩和恩雅的歌声,爱尔兰从过去到现在,都是文艺的国度、游吟诗人的故乡。首都都柏林集中了爱尔兰文艺范精华,是文艺青年的朝圣之地。都柏林的港口区(Dublin Docklands)虽然没有留存什么历史遗迹,却是城市近现代历史变迁的缩影。
立菲河将都柏林市区一分为二,横跨立菲河两岸的都柏林港口区,是其入海口区域。这片520公顷的港口区,在近两三百年的城市发展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和其他诸多旅游景点不同,这个地方对游客来说比较陌生——除了摇滚乐队U2的一些粉丝会前来朝圣当年乐队的痕迹。
港区发展
爱尔兰历史上曾被英国统治数百年,都柏林一直是整个爱尔兰岛最大的城市,以及政治、文化和经济中心。在乔治王朝时期(1714年-1830年),大不列颠开始成为日不落帝国,当时被英王统治的都柏林,成为大不列颠的第二大城市,也迎来城市的繁荣期。尽管当时北爱尔兰的贝尔法斯特成为工业革命的先锋,但都柏林的工业同样开始起步,和不列颠岛上的曼彻斯特、伯明翰和利物浦并无二致。作为城市出海口的都柏林港口区,先是港口航运获得巨大发展,尔后造船修船、仓储物流、府绸和丝绸纺织以及其他一些制造业也在此发展起来。
随着原本位于老城区的纺织工业转移而来,以及火车站的建设,人口大量集聚于此。这一时期,港口地区兴建了大量工人聚居的居住区和商业区。产业兴起,为城市片区带来了初步繁荣。
但1845-1848年闻名世界的那场大饥荒(Great Famine),却给爱尔兰以及都柏林市带来巨大打击。整个国家有上百万人被饥荒夺去生命,也有上百万人背井离乡,移民北美。城市经济长期萎靡,刚起步的工业也一蹶不振。在这一时期,成千上万的爱尔兰人因饥荒从都柏林港口区乘船远走海外,港口记录了一部移民的血泪史。如今,港口区的一些雕塑刻画出绝望的逃避饥荒的移民们,为当代人讲述着悲情岁月。
此后,都柏林尽管不断涌现诸多作家,在英语文学上独领风骚,但城市发展却一蹶不振。经济被英格兰和苏格兰的诸多现代工业城市抛在了后面。事实上,十九世纪中后期以来,爱尔兰在英语国家中,就是贫困潦倒的代名词。尽管国家于一战后开始独立,二战后脱离英联邦,但国民经济一直没有大的起色,并一直处于强大的英国的阴影之下。
走向衰败
经济长期增长缓慢,港区自然没有像海对岸的利物浦的港口那样获得持续性的繁荣。虽然爱尔兰没有受到二战波及,但战后经济也一直没有起飞。特别是对都柏林港口区来说,从1950年代开始,集装箱货运和滚装船(roll-on/roll-off vessel)的大规模使用使得对港口区的仓储需求大量减少,港口区经济开始衰退。特别是爱尔兰于1973年加入欧共体之后,许多本土工厂外迁,港口区工厂大量关门。1980年代,政府又推出鼓励工业在都柏林市区之外发展的政策,工业郊区化进一步带走了港区的企业。尽管还有个别公司通过港口区运输货物和原材料,但提供给港口区的工作机会越来越少了。
经济衰退伴随着人居环境的恶化。历史上,港口区一直聚集大量码头工人和产业工人,从而被视为贫民区。由于城市市政设施的发展滞后,直到一战后,都柏林市的污水还是直接排入立菲河,下游的港口区弥漫着生物污水和化工废水的恶臭。当时港区有很多建于19世纪的低质量、廉价的房子,形成了拥挤不堪的蓝领工人社区。二战后,和1950年代的纽约一样,都柏林市在此开展了贫民窟清理运动(slum-clearance)。但清理运动实际加剧了区域的衰退,很多房子被拆除和破坏,却没有进行新的开发。事实上,和美国和英国的郊区化类似,都柏林市早于1930年代,就开始鼓励市民在郊区居住。产业衰败和郊区化,导致港口区人口数量自1900年代至1980年代减少了一半。
更严重的是,整个国家的经济长期发展停滞。在20世纪80年代,英国凭借撒切尔夫人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开始走出经济衰退,而爱尔兰依旧徘徊在低增长漩涡。当时,爱尔兰和葡萄牙、希腊等国,长期并列欧共体最穷的几个国家。直到1980年代,都柏林港口区,还和英格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很多陷入衰退的港口区和工业区一样,充斥着灰暗、阴霾的氛围——再加上爱尔兰本身就是阴雨连绵的国度,那种阴郁的感觉不言自明。
或许源于“国家不幸诗家幸”,或许是爱尔兰人血液里的文艺基因起了作用,这一时期,都柏林出现了不少知名音乐人。废弃的码头仓库为许多艺术人士提供了廉价的工作场地。U2就是最知名的代表,乐队成立于1970年代,1980年代迅速蹿红。乐队租用了港口区廉价的废弃仓库作为排练场地。U2当时的作品,部分反映了港区的灰暗。在Pride那首歌的MV开头,都柏林港口灰暗的天际,海鸥在风中掠过,穿风衣的中年男子在雀斑男孩身边疾步穿行。这种颓废衰败的感觉令人触动。
复兴之路
没有人能想到,一直是西欧最不发达国家的爱尔兰,在1990年代迎来了经济突飞猛进的增长。爱尔兰凭借和美国的密切渊源(几千万美国人是爱尔兰人后裔,其中不乏从都柏林港口区离开爱尔兰的祖先),抓住了信息技术新经济的机遇,利用低税收的政策,大量吸引外国(主要是美国)资本进入,大力发展软件业。美国许多IT公司如微软、Facebook等都把欧洲区总部设在都柏林。到了1990年代后期,爱尔兰的软件出口额已达到世界第一。经济不仅是增长,而且持续腾飞。整个90年代国家GDP年均增长7%,其中1995到2000年甚至高达9.4%。对前些年长期两位数GDP增长的中国来说,这样的数据可能不算什么,但对西方发达国家来说,这简直令人瞠目结舌。爱尔兰的经济奇迹被称为“凯尔特虎(Celtic Tiger)”,经济发展水平跃为欧盟的顶尖,都柏林市的物价水平几乎和伦敦持平。
一时间,都柏林市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全球经济一体化下的城市繁荣。基于雄厚的经济基础,港口区也开始了华丽转型,成为旧城复兴(Urban Regeneration)典范。1986年海关大楼码头区更新法案是第一个针对衰败地区更新提升的规划,但直到1990年代中后期,都柏林港口区发展局(Dublin Docklands Development Authority,DDDA)成立后,通过一系列激励政策和规划,才使港口区真正走上振兴之路。
进入新世纪,DDDA分别于2003年、2008年推出两版总体规划,有效指导了港口区转型发展。2008年的规划,分别对此后十年港口区内的社会更新、经济发展、土地利用、交通和基础设施、城市设计、艺术、文化旅游和休闲等几大方面进行了全面规划部署。同时,港口区的发展战略并未把产业转型和经济发展放在首位,而是把核心目标留给了当地社区,认为最重要的是提高社区居民生活质量。
同时,都柏林港口发展局制定了针对港口区的城市设计导则,分别对街景、商店和标示以及娱乐空间进行了设计指导。通过场所的统一设计,塑造独特的风貌。高质量的城市设计强调多样性、弹性和可持续的建成环境,最终形成特色鲜明、充满活力的个性化港口区。
国际资本的涌入,国家政策的推动,创造了国际性的城市空间,正如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揭示的那样。场所营造建成环境与本地的文脉越来越远,客观上却帮助了都柏林老城完好保留了19世纪的风貌。
承载新兴城市功能的物质空间上都集中在港口区,集中体现了经济繁荣。当年货运码头区的荒废仓库和厂房,成为高级公寓、咖啡馆、特色餐厅云集之所。国际化社区、SOHO、高档写字楼、购物中心等,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各类文化活动和先锋艺术在此集聚。企业总部、艺术家、自由职业者入驻,也吸引了大量当地白领及国际游客。由此,这里成为典型的绅士化(Gentrification)地区,城市的文化气质随之转变。这一时期,本地原创的音乐由昔日蓝领工人愤怒的摇滚乐,变为新世纪的白领的电子、都市风格的流行乐。
在新世纪头十年,大量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地标建筑雨后春笋般涌现:国家会议中心、大运河剧院、O2竞技场……著名的本地和国际的建筑师也通过它们不断获奖。西班牙建筑师圣地亚哥·卡拉特拉瓦设计的可旋转的桥,以爱尔兰作家贝克特命名(Samuel Beckett Bridge)。著名景观设计师玛莎·施瓦茨设计的大运河广场(Grand Canal Square)也成了人们休闲活动的去处。红色的柱子和地面铺装,与绿色的草坪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当年同在这个广场上拍摄的U2唱片October的封面色调截然不同。
这样一个经济快速发展的发达国家,也同样犯过中国城市大拆大建的错误。比如,港口区旧城改造的过程中,U2当年排练的仓库就被拆掉了,这让前来膜拜的歌迷们叹息。
危机来临
或许是经济增长太快,爱尔兰尚未形成完善的产业和金融体系,经济增长也过于依赖国际资本。2008年的金融危机,同样给爱尔兰经济带来沉重打击。随后全球经济衰退,欧债危机爆发,最先出现严重财政赤字的就是希腊和爱尔兰。2010年,爱尔兰财政赤字比例占经济总量30%以上,不得不向欧盟和国际货币基金求救。
随着经济连续几年陷入衰退,部分银行倒闭,建设资金不足。在这一情况下,港区许多建设项目停工,甚至出现烂尾楼。其中最著名的还是U2塔。早些年,U2乐队雄心勃勃要在港口区的立菲河入海口处建一个醒目的地标性建筑——U2塔,这栋高层建筑顶层作为乐队工作室,其余作为办公、饭店、商场和公寓。英国的福斯特事务所赢得了国际竞赛,轰动一时,在河口地区设计了这个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塔楼,希望其成为港区最高的建筑荣耀象征。但由于经济衰退、资金不足,该项目被迫停工,成了港口区乃至整个爱尔兰经济停滞的象征。
一时间,港区前些年开发的大量写字楼和SOHO,空置率相当高,空荡荡标着出租的牌子。商业街区也缺乏人气,显得有些落寞。
寻找未来
好在宏观经济上的坏运气并未停留太久。爱尔兰这两年来通过经济结构调整,借助美国的强劲复苏,在“欧猪五国”中率先实现了经济增长和贸易盈余,国民经济正在缓慢恢复。尽管目前港口区建设尚无大的起色,但经济恢复依然给港区带来些许希望。
从港区跨越三个世纪的兴衰史中,可以充分看出,空间并非仅由建筑学塑造,背后深层次逻辑是政治和经济。码头区的建筑、功能、业态、空间结构、景观风貌乃至文化气质,都深受大的宏观形势影响。国际资本对城市的注入,深刻雕塑着城市形态。在全球经济一体化大潮下,一个城市片区的兴衰,和大的宏观经济形势息息相关。其微观的建筑和景观,背后也折射着宏大的社会性叙事。
港区的兴衰也是爱尔兰地域性文化写照。对这个历史上经历了诸多苦难和波折的文艺国度来说,港口区明天又将会去何方?前景并不明朗,道路依旧曲折,一切求诸城市的自我探索。未来难以预测,或许现在的判断,都会湮灭在随海风掠过的U2那深远的歌声里:“But I...still haven't found what I'm looking for..”■
(作者系城市规划师。)